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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路话前情(1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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蓦地里只觉眼前一亮,跟着耳边“呼”地一声,似乎有东西疾飞而至。那风声听来颇为怪异,既不像寻常的刀剑,也不似罗刹女藤臂所发。李逍遥大惊:“这老鬼婆,又换了件奇门兵器来打老子!怎么老子听着倒有些耳熟?”危急之中来不及细想,赶忙一个“鲤鱼打挺”向上跃起。谁知“乓”地一声,面门上已重重挨了一击,眼前金星乱冒,只听“罗刹女”怒道:“李逍遥!你小子皮痒了是不是?敢说老娘是什么鬼婆!”

这一声断喝震得耳中嗡嗡直响,李逍遥打个激灵,见面前端站一位老妇,满脸的怒容。那老妇两道扫帚眉,一对狮虎眼,拳比栲栳小三分,足较铜盆大一号,左手提一口缺耳乌金锅,右手持一枝断柄卷头铲,正是生平最大的克星、嫡亲的婶婶李大娘!

李逍遥这一惊非同小可,将脑袋连摇了几摇,心道:“这鬼婆娘怎么不急着下手,却又变作婶婶的模样?莫非她要跟老子搞点新花样?”忽觉颈下凉飕飕地,伸手一抹,湿嗒嗒沾了满手,再顺着来势一路摸将上去,却是打嘴角边淌出来的。他心中一动,揉揉眼向四下里一扫,见桌椅板凳、茶壶茶碗,样样均是自己房中的物事,哪有什么人花、香兰、罗刹鬼婆?这擦了满手的东西,却原来是自己的口水。

李逍遥愣了愣神,突然大喜若狂,发足便将被子踢飞三尺,翻身叫道:“哎哟我的妈!吓……吓死人不偿命哪!阿弥陀佛,玉皇大帝老菩萨保佑,妙极,妙极!老子死里逃生!”又冲李大娘连作七八个揖,道:“罗……罗刹鬼婆,原来是……是梦里鬼婆!我的亲亲婶婶,你就是我的娘!你打得好,打得妙!打得我小李子捡回一条命!”

话说李大娘唤他起床的路数,若非棍棒相加,便是当头怒喝,大抵回回搅得美梦难成,令人又厌又怕。惟独这一次,李逍遥非但不觉其恶,反觉大大的有功。狂喜之下,顿见李大娘一张丑脸从未有过的顺眼,甚至乎颇有几分可爱,那一声当头断喝更是喝得无比动听,美如天籁。只是他此刻欢喜过度,几句感激之辞说来不免颠三倒四、没头没尾,教人不知所云。

李大娘一怔,心道:“莫非老娘下手太重,这小子教我一锅底打得傻了?”脸上怒容未消,又凭空添上三分关切之色,手掌微微颤抖,伸过去摸他额角,只觉触手温暖,似乎不类发癫。李逍遥哪知她心中所想?抹一抹胸脯间的睡涎,依然自顾自道:“我的妈,这回这梦只怕是天下最吓人的!老太……婶婶,你便是做梦再做上十年八年,包管也梦不着这般稀奇古怪的事。啧啧,你瞧,我的心这当儿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哩。婶婶,这回你可救了我一命!”

李大娘恍然大悟,跳起脚骂道:“救命?老娘想要你的命!我道怎的连喊三遍还死在这儿?原来又发白日梦了!你睁开眼瞧瞧,都什么时辰了?还懒在床上梦个鬼!”顿了顿,又道:“有客来啦,快滚起来罢,难道等着老娘跟你提鞋?”

李逍遥这才瞧见她围裙上油渍累累,泛着一股咸鱼的腥臭外加糟鸭的肥香,显是刚从灶间出来。忍不住扫一眼窗外,心中大奇:“莫非西边出日头啦?怎么居然有客人上门!我这贵店一向生意惨淡,往好了说,勉强算是不能糊口,来的活人之稀少,比坟地怕都颇有不如,什么样大胆的客人,敢来光顾?这倒不能不见识一下。”

李家这间客店所在,乃是浙北一处小村庄,名唤西山村,阖村只二十余户人家。李家并非本地土著,而是二十多年前自外乡迁来。明皇朝为加强统治,在全国推行里甲制度,每一百一十户作一图,西山村地少丁稀,与临近的江头坳、白家集等诸村合编一图,归属余杭县治下。余杭本为杭州府小县,又非水陆冲衢,这客店固然投宿的客人少之又少,更因李大娘厨艺糟糕绝顶,本村即便偶有一两件红白喜事,也多远避他处,不敢领受。所幸她原属貔貅之性,向来钱财过手,只进不出,一文钱恨不能掰做两半来花,故此生意虽惨淡,倒尚可勉强糊口。只是这几年西山村“李家皮笊篱”的名头日渐鹊起,大有前无古人、后无来者之势。今日不晓得哪路胡涂财神显灵,居然一早便有客人上门,实属“未必绝后,敢夸空前”之事,怎不教李大娘手忙脚乱、如临大敌?

当下李逍遥不敢怠慢,光着脚跳下“宝榻”,抓起破绽累累的“云罗裤”,瘦胯轻抬,“嗖”地一声,便即插进一腿,跟着五趾箕张,夹过床头那件漏洞百出的“百衲仙衣”,轻轻一挑,那仙衣飘飘摇摇飞起半空,端端正正落于肩头。他这一路“晨操”演将下来,潇潇洒洒,有模有样,俨然大家风范,端的绝非一日之功。

几下穿罢,回眼瞥见昨天雕得的木头娃娃,头顶丫髻,张口而笑,半倚半躺在床头。李逍遥心中一动:“啧啧,方才这噩梦有头有尾,疑幻疑真,实在蹊跷,莫非是……是个不祥的兆头?他妈的,香兰这骚妮子若真替老子缝顶绿帽儿戴,我……我这木娃娃就是给了老母猪做女婿,也不能送她!”琢磨半晌,只觉这事关系重大,须得弄个明白。

才一转脸,又瞧见墙上悬着一柄木剑,忍不住心下飘飘然,想道:“老子在梦里可挺威风呐。那手飞剑杀鬼、回剑斩婆的功夫,嚓,嚓,嚓,顿时杀得老鬼婆屁滚尿流!嘻嘻,就不知这功夫是做梦想出来的,还是世上原本就有?”忽地想到幼时去十里坡玩耍,见过一位怪侠,那怪侠还送了这木剑给自己,可不是亲眼见他“嗖”地一声,便飞得无影无踪了么?“上天入地都不稀奇,想来那飞剑、飞刀、飞剪子之类的微末功夫,多半也是有的。啧啧,老子几时运气好,再胡乱碰到个把神仙、大侠,着实学他几招,这回可不能再失之……失之什么啦。”他回想当时情景,十多年藏于心底的愿望一时间纷纷迸发出来,不禁悠然神往。

李大娘本已一脚跨出门外,见他突然两眼放光,脸上似笑非笑,那定是又在胡思乱想了,当下三步两步抢将过来,两般兵刃都交于左手,抡圆了一个耳刮子扇了过去,喝道:“你小子不快些穿鞋,还在想什么美事!”

李逍遥瞥见人影一闪,那是经惯了的,立知不妙,眼见那蒲扇般的巨掌挂动风声,迎头扇来,自己势难抵挡,急忙一式“蟾蜍望月”,身形后仰,“扑通”一声倒在床上。说起来这门功夫也是师父倾心传授的救命奇招,只不过平日疏于习练,欠了三分火候,又兼匆忙之下,心慌意乱,倒下时不免手脚俱张,四仰八叉,殊乏师父的洒脱、圆畅之意。

李大娘见他居然躲过致命一击,怒火愈炽,拉开架势便待扭他耳朵。哪知三指聚成拈花之状,才及耳下,便听李逍遥一声断喝:“住手!”跟着叫道:“你再落一根小指头下来,这烂床板就变碎劈柴啦,难不成你有钱换新的?”

他情知李大娘出手绝不空回,自己若作揖求恕,定然一百个不顶用,但倘一提起破财花银子,那是百试百灵、万试不爽的绝顶法门,必收奇效。话音未落,果见李大娘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。李逍遥心中喜道:“有门。”又听她鼻子里“哼”地一声,知道已然中招,暗笑道:“好了,这顿打是挨不上了。”只见她树杈也似的胳膊硬生生回转过来,在自家头上狠搔数搔,愤然放下。

李逍遥心道:“打铁须趁热。”又道:“婶婶大娘,你三天一小打,五天一大揍,怎的全不计利害?再这般打上几年,别说一个李逍遥,便是八只李秤砣,早晚也教你一只只捶成了尿壶。咱们有言在先,我小李子若有个三长两短,你李家可就绝了后啦!”

李大娘劈面一口啐去,骂道:“呸!一天到晚懒得抽筋,还有脸说!你好歹也跟林木匠学过几年手艺,床不牢靠,自己修修不好?便只会摆弄烂木头,剜刀削棍的,跟你那不三不四的爹一个样!像这般舞刀弄枪没个定性,哪家姑娘愿意嫁你?不绝后还想个屁!”

李逍遥笑道:“我爹怎么啦?我爹还不是娶了我娘,生下了老……我?”

李大娘一白眼道:“你娘……哼,你娘也跟你爹一个样!自打嫁进咱李家,几时见她拈过一根针、剥过一头蒜?常言说:母子连心。她倒好,儿子不如汉子,丢下你不管,就只会跟着你爹天南地北到处撒疯。这算哪门子娘们?”

李逍遥心下大不以为然:“你这老太婆每天只晓得锅台灶台、灶台锅台,又算哪门子好汉?那个燕……燕雀怎知红狐狸之志?想来同你也说不清。”想了一想,说道:“我怎记得小时候听人说,我爹娘两个郎才女貌,天生一对,乃是江湖上人人羡慕的鸳鸯侠侣呢?”

李大娘不听便罢,一听之下,顿时勾起心中往事,怒道:“我呸!什么狗屁侠侣?这两个混球临走时骗老娘,说是要去行侠仗义、劫富济贫,谁知丢下你这惹祸精便一去不回,十多年也没点儿消息!他要劫富济贫,怎不先济一济我?倒是我这不晓得行侠仗义的老太婆,省吃俭用,弄起这家不活不死的小店,才把你小子拉扯长大!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?却养出你这懒鬼!”

李逍遥笑道:“懒鬼?我……我将来也要跟爹娘一样,练成绝世武功,成为纵横四海、称霸江湖的一代大侠!”说着作势一个“白鹤亮翅”,满脸的喜不自胜。

李大娘气道:“放屁!老娘后半辈子全指望你了,你哪都别想去!凭你小子那两下三脚猫功夫,在老娘眼里只配跟人家提鞋,还绝世武功个屁!……少跟老娘鬼扯淡了!还不快去穿鞋?”猛然间想起三个财神爷还候在门外,自己却稀里胡涂同这小子扯了半天,登时怒从心头起,抡起破锅照头便打。

李逍遥神游天外,正在大为得意之际,不料她竟然出手偷袭,平日所练的绝顶武功,到这时全没派上用场,只听“当当”两响,连环砸个正着,头顶上金光四射,顿时肿起两个老大青包。李大娘这一记含怒而发,下手绝不容情,直痛得他哇哇大叫。伸手摸一摸顶门,两支利角峥嵘竞秀,不由连吸数口凉气,又是恼恨、又是佩服:“老太婆这门油锤贯顶、锅拍逍遥的功夫,近来大有长进!我这几年给她逼着练铁头功,也自觉颇有收获,不知距那铁头派的掌门还差得远不远?”见李大娘怒冲冲出门而去,赶忙寻过鞋子趿上。

他屏住呼吸,磨蹭半晌,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,李大娘下楼而去,心中大喜,轻手轻脚钻到桌下,掀开伪装的木板,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。

李逍遥幼失父母,李大娘又疲于生计,不暇管教。他每日无事,便爱满村乱窜,久而久之,养成了一副闲散性子。待到渐渐长大,更变得顽劣无比,闲来上房抛瓦,闷时板上扳钉,直弄得人嫌狗厌。李大娘想想不是办法,欲待将他拘束在家,他偏又油滑至极,总有办法寻隙溜了出去,还要再将之捉拿归案。如此这般十几年下来,李大娘将他脱身的诸般法门渐渐摸得熟了,近来颇有“魔高一尺,道高一丈”之叹,李逍遥每每施展诡计,均不免立时给她识破,捉了回来。他苦恼之下,突发奇想,竟大着胆子将桌下地板挖破数块,造了一条“秘道”出来。

那“秘道”直通楼下柴房,柴房后窗外便是院墙,恰好可供逃身,而又无被捉之虞,说来实是一劳永逸之举。遥想上古时代,民皆穴洞而居,深苦虎狼之害;有巢氏教化人民,修筑房舍,以远猛兽侵袭。及后科学昌明,渐见华堂广厦,高楼层台,主人或防私谈泄秘、或为避敌逃生,这才有了秘道此物。但想来仅以一人一夜之功、且用途如此之非同寻常的秘道,恐怕自古及今,也只这一条了。

再说李逍遥揭开秘道封板,暗暗得意:“你有张良计,我有过墙梯。老太婆便是诸葛亮再世,也算不出俺昨晚先行造好秘道罢?老子这就溜了出去,瞧你待会儿还不吓上一跳?嘿嘿,孙猴子凭空跳出如来佛的手心,如来佛那还不惊掉了下巴、砸肿了脚面?就是不能亲眼瞧瞧老太婆的模样,有些可惜!”微一迟疑,又抓起木娃娃塞进怀里,寻思早上这梦大为蹊跷,须得到丁家瞧瞧才能放心。至于这解梦一事,由丁家出来再寻师父商量个计较。

说到李逍遥这位师父,便是李大娘适才提及的林木匠。林木匠身怀武功,在九年前收下李逍遥为徒,而这其中的原委,除了他师徒二人,再没第三个知晓。

李逍遥八岁那年,村里有人到余杭县办事。他听说城里热闹,又有各样吃的、玩的,着实心痒,便死缠活缠地跟了去。那人进城之后,自去勾当正事,教他一个人在街上逛逛,切不可走远。他小孩子家,又是平生头一回进城,自然见什么都觉新鲜,一路边走边玩,慢慢来到城隍庙前。忽见数十名男女围作一圈,都伸着耳朵听一位老者说书。李逍遥见了热闹,自然要凑过去瞧瞧,只听那人口若悬河,说得正欢,讲的是前朝的故事《七侠五义》。听了片刻,渐渐欲罢不能,竖起耳朵,双眼发直,两条腿就像钉在地上一般,再也挪不动半步。待到天晚,人群散去,那说书的老者收拾家伙,要回下处。李逍遥哪里肯依?扯着他袖子又哭又闹,非要他将一部书说完不可。那老者心想,将一部书说完?老子不等说完就得进坟地。也是前世作孽,命中该有此一劫,教他遇着这魔星,打又不敢打,骂又骂不得,一个劲打拱作揖,李逍遥却丝毫不为所动。幸好那同村的人寻过来,好说歹说,连哄带骗,这才扯了他回家,救了那老者一命。据闻那说书的老者回到下处,当晚发脾气撅了鼓槌,烧了本子,誓不再吃这碗鸟饭,第二日便改行算卦去也。

凡事一旦上瘾,便不好办。打这以后,每有合适的机会,李逍遥均会跑去听书,逼得那县城里说书的先生也不知改行了十几位,倒真教他将一部《七侠五义》听得全了。随着年岁渐长,他对江湖生涯也渐生艳羡之心,总想能学得一身武艺,做一个劫富济贫、惩奸除恶的侠客。

再说他最初立志习武,还有一个旁人不知的缘故。便是他依稀记得幼年之时,曾将一粒玩具弹珠送给一位江湖怪客,那人则以一柄木剑作为答谢。那怪客又对他说道:“小兄弟,我同你实有极深的渊源,这次机缘巧合,本想盘桓数日,将一段故事源源本本说与你听。可惜你年纪太小,便是听了,怕也不能明白。我又有事在身,耽误不得,咱们只好就此分手。不过有几句话,要请你牢牢记住。你爹娘现下碰到了大麻烦,给一个恶人囚禁起来,他二人在江湖上可大大的有名,乃是一对人人羡慕的鸳鸯侠侣。小兄弟,你将来定要学一身好武艺,行侠仗义,惩奸除恶,这才不负爹爹之名!到你弱冠之年,自会有一番际遇,那时便会知晓父母下落。只是这事错综复杂,又有坏人在一旁蒙骗,却不容易弄清楚。你只须记着人心险恶的道理,凡事不可轻信。唉,至于何去何从,那便全凭你的造化啦……”

一番话说得李逍遥摸门不着。他那时只四、五岁年纪,这人讲话又夹七夹八、罗里罗嗦,待到说完,倒有一多半不能记得。只是这最后的几句,教自己“学成武艺、做个大侠”,因为大合胃口,却能牢牢印在心里,至今不忘。

及后十一岁那年,偶然一次去后山玩耍,听到附近林中传出沙沙的异响。那声音忽慢忽快,忽低忽高,便如无数的饥蚕,在争相啃食桑叶一般。李逍遥心中好奇,偷偷摸过去张看,只见林中空地之上,有一团径达丈许的白光在不住滚动。那白光灿烂耀眼,旋转如飞,却像给人用一条无形的丝线缚住一般,始终脱不出方圆数丈的圈子,又似乎有着磁石一般的吸力,将地上的枯枝败叶引得纷纷乱舞,便如一头毛色纯白的巨兽,拖了条长长的黄色尾巴,在那里嬉戏玩耍。

他蹲在草丛之中,聚精会神瞧了半晌,正感十分有趣,忽听一声断喝,那光球突地化作一道白线,当中现出一人。那人时而高蹿,时而低纵,白线如匹练也似地,随着他身形左右翻腾,上下飞舞,一股股劲风匝地席卷,逼得落叶漫空飘洒,场面煞是壮观。李逍遥看得目眩神摇,他年纪虽小,心下却也明白:那道白线同之前的光球,定然是一柄宝剑,这人剑术高超,手法灵动,将剑舞得风车一般疾,是以自己远远望去,只见光芒耀眼,而不辨其人踪影。“这……这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高人么?怎生想个法子,拜他为师才好?就不知我这有名的调皮鬼,人家肯不肯收?”

他肚子里不住盘算,微微走神。蓦地里眼前一花,跟着无数道白光闪动,一股劲气扑面而来,耳听沙沙轻响,头顶、脸颊、进而全身,好似笼罩在一片万载寒冰之中,只觉寒气沁肤,隐隐生疼。李逍遥大惊失色,心道不好,自己偷窥犯忌,惹得高人发怒,这是不是取老子的小命来啦?慌乱中向后一躲,不由自主摔个仰面朝天,嘴里兀自叫着:“大侠饶命!”

那人哈哈大笑,剑光倏然暴敛,只见一个青衣汉子脸带笑容,负手站在面前。这人三十多岁年纪,粗手大脚,相貌朴实,便是个寻常乡下人模样。李逍遥一见此人,不由得“啊”地一声,一张嘴好似吞了只西瓜进去,再也合拢不牢,心中诧异万分:“俺的娘!这……这不是村东头儿的林木匠?他……他几时变成大侠客啦?这……这……这可不是活见鬼了?”

那人便是生了三个脑袋、八条手臂,原也不能教他如此惊讶。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,一个老实本分、三脚都踹不出屁来的乡间木匠,竟然便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!在他幼小的心中,无数次幻想过江湖侠客的英风伟貌,总不外是《七侠五义》里描述的样子:或是高声大嗓、胆气惊人的豪客;或是身手灵活、深藏不露的怪杰;至不济也是个精力十足、意气昂扬的壮汉。这些人平日须得策马纵横天下、持剑快意恩仇,理应大碗喝酒、大笔使钱,视金银似粪土、觑人命如草芥。眼前这灰头土脸、神色木讷的颟顸汉子,却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有半点“高手”风范。

林木匠将手中长剑插在地下,拍拍衣上尘土,笑眯眯瞧着李逍遥,一言不发。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半晌,李逍遥忽然福至心灵,翻身拜倒,连连磕头道:“师父!师父!我小李子寻了你多少年,这……这才能够相遇。求师父大慈大悲,收我为徒!”林木匠脸上笑容不改,伸手扶起,缓缓点头。

林木匠大名叫林南轸,自言本是南直隶池州府人,因遭水灾,家人尽皆亡故,十五年前孤身流落至此。幸亏他此前家道殷实,随身带得一些银两,因在西山村买地栖身,做了农户。这林南轸每常也只干些农家勾当,便在闲时才帮人做个木工活计,赚几个活钱。因为手艺出众,方圆数十里都知西山村有个林木匠,将他本名倒渐渐淡忘了。这林木匠寡言少语,性子恬淡,从不与人争竞,便有人欺到头上,也多半默默忍了,故此在村里颇有口碑。

只是有桩怪事,却也教人颇费猜疑。林木匠正值盛年,身健体壮,既操着一门手艺,又无喝酒赌钱的恶习,几年下来,自是家道小康,日子很过得去。但他虽独身多年,却从不见有成家之想,似乎很乐于形单影只的生活。说起来这些年上门保媒拉纤的婆子,便没有一百,也有几十,撮合的女家,也大抵是门户相当、各擅胜场。怪在林木匠就似王八吞秤砣,铁了心的一般,任你说破大天,只是笑而不允。那提亲的只道他眼光高,虽每每兴冲冲而来、丧耷耷而去,却贪着几两银子的谢媒之礼,仍是前仆后继、络绎不绝,大有一逞而后快之意。林木匠渐渐不胜其扰,但凡有人再来提亲,便借故躲了出去,不等天黑绝不回家。久而久之,旁人不免议论纷纷。有人说他与丧妻琴瑟甚谐,一旦死别,便誓不再娶,实是个有情有义之人。也有人猜他曾给女人坑害得家破人亡,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,那是给女人骗得怕了。更有的说他这是前世作孽,今生与女人无缘,所以不娶妻室,那是老天惩罚。无论如何,媒人固然不敢再登门,他却也落下个“怪人”的名号。只是林木匠似并不以为意,依旧早出晚归,做他的生计。

这些旧闻,李逍遥知之甚稔,只是由于年纪尚小,弄不懂为什么男人不讨老婆,便要给人唤作“怪人”。在他心中,男子汉当以行侠仗义、惩奸除恶为己任,论起一个人有无出息,自然全凭武功高低来评判,跟讨不讨老婆没甚相干。林木匠瞧不出身怀半点武功,固难称“有出息”,但较诸村里那班“只知有妇、不知有父”的无良之辈,却显然强得多了。只可恨一干俗人少见多怪,这样一个老实人,居然被冠以“怪人”之名,简直非颠倒、黑白混淆之至!天下宁有是理?李逍遥虽怀侠义仁心,却也知众口难辩,只得将一片善心化诸行动,此后不单不再与林木匠调皮捣蛋,反会时常帮他做些正经事情。林木匠心中自也感激,却从不溢于言表,至多憨憨一笑,以示嘉许。李逍遥知他讷于言辞,殊不介意。时间一长,这一壮一少竟成莫逆,不免令阖村诧异了许久。

李逍遥万想不到自己朝思暮想、寻觅多年的武林高手,竟然便是这位忘年好友林木匠!这真可说是“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”。当下喜不自胜,连磕了十几个头才罢。自此,林木匠便每日秘密传授他武功,练武之余,也教上几句《三字经》、《千字文》之类,聊作休息。最奇的是,他收徒之先约法三章,不许李逍遥打听自己身世,也不得泄露他身怀绝技之事,更不能在外炫耀武功,三者犯其一,即刻逐出师门,决不姑贷。

李逍遥性喜多事,这三样规矩原本不大守得住的,但他知倘给逐出师门,只怕自己习武之梦从此便成泡影,这可比吃不上饭、揩不到油还难受百倍了。是以虽也时时心痒难当,竟终能谨守规矩,不越雷池一步,这于他而言,实在是难能可贵了。旁人眼里,只道这小子终于浪子回头,立心做个木匠,却哪知他偷偷学起了武艺?

忽忽九年过去,李逍遥由一个蠢笨小儿,渐渐长成身手不俗、粗识文字的青年,虽然大抵劣性未能尽改,倒总不比从前那般一无是处了。这一切,实可说是拜林木匠所赐。

却说李逍遥小心翼翼打开秘道,正待钻入,忽听李大娘高声叫道:“逍遥!还窝在房里干啥?快出来帮忙招呼几位大爷!”那声音来得好快,转眼之间已到了二楼。李逍遥大吃一惊,手一抖,三块木板尽数落在地下,响声大作,更唬得魂飞魄散。他虽然自诩身手不凡,胆量较常人不可同日而语,但大抵做贼心虚乃人之常情,李大侠怕婶婶,更怕得天经地义、理所当然之至,跟功夫高低可没半点关系。

李大娘身经百战,自已觉出屋内声响有异,心疑他搞鬼,照规矩本该进去查看一番。只是今日情形大殊平日,既有三位财神爷红云罩体,光降送财,哪还顾得上理这臭小子?只得强压怒火,口里一叠声道:“哎哟,真是怠慢。三位请留神上楼,我这就教小二替各位安排上房。逍遥!逍遥!你死在屋里了是不是?”

李逍遥连声答应,手忙脚乱遮住秘道洞口,几步抢出门外,心中好一阵砰砰乱跳。只见李大娘眉花眼笑,当先上楼,一瞥李逍遥,那马脸立时便又长出半尺,瞪着眼吼道:“你死哪去了?慢吞吞的!还不赶紧跟各位大爷见礼?”接着回转身形,脸上仍是笑容可掬,道:“大爷,这是小店的伙计,有事只管吩咐他便是。老婆子这就替各位准备酒饭去。”冲李逍遥狠狠横了一眼,快步下楼。

李逍遥忍不住好笑:“老太婆这门变脸皮的功夫,真是大大的高明,可惜老子道行不够,若想到这般炉火纯青的地步,怕还有好一番苦练哩。”眼光扫处,突然一怔,险些叫出声来:“咦,余杭县耍猴儿的侯八居然寻到家里来啦?这……这也太他妈的稀奇!我前几日将他的宝贝猴儿放跑了三只,这是要跟老子算账哪!”只见楼梯下三晃两晃,当先钻出一根锥髻,粗长笔挺,直耸云霄,可不就是侯八的古怪扮相?而后脚步声“咚咚”作响,锥髻下连着半截黑塔,一步一顿,砸上楼来。

李逍遥一见这黑塔,顿时长出一口气:“原来不是侯八,是城隍庙里的天王塔。”转念一想,更是大奇:“天王塔怎的自己走了上来?还顶了侯八的锥髻吓唬人?难道是宝塔成精?乖乖不得了,李逍遥永镇天王塔!”匆忙揉几下眼睛,这才瞧清不是侯八寻仇,天王宝塔也还暂未成精,走上来的是一名粗壮汉子。

那汉子一张黑脸乱须丛生,目光炯炯,较李逍遥高出一头还有余,模样甚是威猛。身罩一挂黑布披风,露出里面青麻布对襟短衣,手臂上、颈子间银光闪闪,套满了白铜圆环,瞧不出是哪门装扮。

李逍遥心神粗定,顿生笑意:“这老小子敢情也是耍猴儿的师傅!再不就是等着扮戏?否则怎会穿成这副样子!”见那怪客目光如电,向自己一扫,赶忙脸色一端,迎过去打躬施礼,引上二楼。他一路当先引领,一路胡思乱想:“这王八蛋一脸凶横,准不是好东西!他妈的,你莫非想扮作耍猴儿师傅,骗得老子一不留神,好在村里打劫杀人呐?哼,放着李大侠在,怎能容得你胡来!”

李逍遥久慕江湖生涯,常自幻想“某次忽然身处险境,自己竭力应付,如何如何反败为胜、转危为安”。苦于唯一的对手李大娘过于强大,不敢贸然招惹,只好勉强拿村中老少当做“夙敌”,心中假想一番,聊以自娱。这等心理,就如同小孩子扮家家一般,殊不奇怪。只是虽然每每能大获全胜,但对手既为一干老、幼、残、病之人,这胜利便未免来得有些名不副实。眼下这怪客虽不知底细,瞧来倒也威风,堪为敌手,如不同他周旋一番,实有暴殄天物之憾。

李家这客店上下两层,一楼是个小小饭厅,胡乱铺了几张桌椅板凳。楼上一溜三间屋子,最里面是李逍遥的卧房,靠外两间均作客房,门楣上挂着“天、地”的字牌,场面虽小,气派十足。那怪客上得楼来,头顶长长的锥髻几乎要碰破顶棚,赶忙低头作打量之状,一皱眉,吩咐道:“小二,你这间客店,这几日教爷们包下了,旁的客人再不要接,听清楚啦?”

李逍遥听他言语,咬字虽然清楚,口音却颇为怪异,心道:“原来你扮的是外乡耍猴儿先生,千里迢迢,失敬,失敬。不过你老人家眼大如牛,眼神儿却不好使,没见俺这贵店只两间客房,哪还住得下其他客人?”脸上恭恭敬敬,连声答应。

那怪客哼了一声,抬手掷出一块碎银,道:“这个赏你。”李逍遥轻轻接过,随手一掂,便知足有五钱上下,不禁心花怒放,顿觉这人模样虽丑,却是个大大的好人:“他老人家出手如此阔绰,自然不缺银子,便是存心要打家劫舍,想来也瞧不上我这几户穷光棍罢?老子适才怕他杀人放火,原是有些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了。”

要知李大娘生性吝啬,平日里一文零用钱也不肯给他。李逍遥欲寻几个钱花,只有借了跑腿买菜之机,揩些小小的油水。便是这般,也须担着十二万分风险,若给李大娘发觉,克扣的“粮饷”追回不提,还要再加赏一记“爆栗”,以示“嘉许”。因此他往常手头有个三、五文,便要算十分宽裕,这回陡然间得了五钱银子,自然无异于发了大大的一注横财。

当下李逍遥屁滚尿流,连声道:“是,是,谢大爷的赏!大爷好生歇息,小的这就送酒菜过来!嘿嘿,别瞧小店房子有些窄巴,老板娘的手艺可挺高呐,拿手好菜有得是!木樨银鱼、糟鹅肫掌、腌螃蟹、糟鸭、腌鸡、咸鱼、火腿……啧啧,还有我们江南的名产桂花酒,包管你老人家吃得顺口!听小的婶婶说,当年洪武爷到咱们杭州府……”

那怪客一言不发,迈步径直进了“天字上房”,“砰”地一声撞上房门。李逍遥犹自口沫飞溅,对着房门讲个不休,冷不防天外飞来一只毛手,在他肩头重重一搡,一个破锣般的嗓子大声喝道:“臭小子,你他妈罗里罗嗦放什么狗屁?快给老子滚远些,当心老子割了你的舌头下酒!”

那人这一推手劲颇足,显是个练家子。李逍遥估量自己原也尽可抵挡得住,只是林木匠曾叮嘱多次,不得显露半点武功,如有违犯,决不轻饶。他原本不大将旁人的话放在心上,至于说到责罚,那也是家常便饭,殊不可怕。但自己既拜林木匠为师,武林中人又素重师训,身为未来的大侠,于这一节倒不能公然不理。当下只得谨遵师训,不敢运劲抵抗,脚下顺势跌开几步,扶墙站定。

只见身后站了两名短衣汉子,身材不高,一胖一瘦,装束与那怪客大同小异。当先那胖子一脸凶戾,恶狠狠瞪着自己,想必适才出手的便是此人。那胖子本就生了一口黄板牙,偏生又有几颗不大老成,张牙舞爪地由口中探将出来,顶得两片厚嘴唇相隔万里,满脸似笑非笑的怪相。

李逍遥脸上不露声色,肚子里已在破口大骂:“你奶奶的!你这只胖甲鱼一口烂黄牙,敢是大粪吃多了?怪不得满嘴臭气。谅你也没听过老子的名头,居然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!师父不许我跟人动手,可没不许我喂人吃屎罢?等会儿若不教你吃饱老子的新鲜大便,也算老子手段不高!”

正骂得起劲,突然间人影一晃,那瘦子一窜而至,竹竿般的身躯挡在李逍遥身前,身手居然颇为灵便,站稳后挺一挺胸膛,义形于色道:“住手!”

只见他肩上累累赘赘挂了四五只大包袱,压得躬腰驼背。往身上看,端的是骨瘦如柴!两条细胳膊宛似初生的豆芽,一张身子板便如陈了八年的豆腐块,浑身上下也没三两肉,同那龅牙的胖子并排站了,直似孙猴子戏耍猪八戒一般。更奇的是他生得一副漏斗胸脯,不挺胸倒还罢了,一挺反觉愈加瘪了下去。

那胖龅牙一愣,李逍遥也是大出意料:瞧这人如此瘦小,吹口气便能将他摔个鼻青脸肿,而居然不顾自家安危,替自己挺身而出,真教人好生感激。

只听胖龅牙迟疑道:“孙老七,你小子做什么?”

那孙老七哼了一声,道:“平白无故,你干么打人?”

胖龅牙怒道:“他妈的,我还当你吃了乌龟尿,这般发疯!谁教这小子生得不顺眼?老子瞧着比你还讨厌几分,揍他一顿出出气,干你屁事?”

孙老七道:“你打旁人自然无碍,打这小哥儿却关我事。”

胖龅牙怒道:“这臭小子是你表舅子吗?怎么就打不得!”

孙老七道:“我孙老七最爱听人说话,这位小哥儿口齿伶俐,吐字清楚,声音又挺悦耳,我听得正在兴头,你这样一吓,他不敢再讲,我也没得听了。这难道不关我事?”李逍遥在一旁乐不可支,心说这人强词夺理,十足没茬找茬。但那胖甲鱼火暴脾气,有勇无谋,若论吵架铁定不是他对手。

果然一句话说得胖龅牙理屈词穷,顿了一顿,这才叫道:“呸!我偏不许他讲!你待怎的?”

孙老七摇摇头,嘴里啧啧数声,道:“蛮不讲理。”

胖龅牙大怒,劈胸一把抓住,喝道:“孙老七!你说老子不讲理?”

孙老七神色自若,慢慢将他手推开,道:“你这人一向蛮不讲理,那还用我说?旁的不提,只说这回跟崔堂主出来办事罢。大伙儿同是教中兄弟,都是替教主卖命,理当同甘共苦,分什么彼此?可是这许多行李,怎么你黄四一件不拿,全推给了我?我适才好言同你商量,你话也说不得几句,便要动拳头,这算不算蛮不讲理?”

那黄四“呸”地一声,骂道:“他妈的,我道你怎的突然发疯发癫,原来为的这事!背行李要老子替,怎么昨夜里你数的银子、铜钱,倒不拿来跟老子分分?”

孙老七翻着白眼道:“行李是大伙儿的,银子是我自己的。”

黄四气得暴跳如雷,一时却想不出如何反驳。李逍遥暗暗好笑,猛听那怪客房里传出一声咳嗽,二人对望一眼,不敢再吵。

李逍遥心道:“这胖甲鱼还道是什么体面人物,原来也是个跟包儿。你他妈的挺了不起么?”走过去劝道:“二位老爷别动怒,都是小人不好。这位孙爷体惜小人,也是好意。这位黄……黄四爷相貌堂堂,身手不凡,他老人家只轻轻推了小人一下,小人自己没用,这才跌了几步儿,其实……其实倒怨不得他老人家。”忽然心中一动,抬眼向黄四一瞥,见他脸上余怒未消,口中黄牙突兀,一派头角峥嵘,当真不多不少,便是四颗!不由大为佩服:这名字果然取得名副其实、童叟无欺之至。

黄四鉴貌辨色,知他所想,大声道:“臭小子,你瞧什么瞧?老子姓黄,在家里排行第四,大名便叫做黄四。这名字跟老子的牙齿可没半点关系!”李逍遥连道不敢,与孙老七相视一笑。黄四骂骂咧咧进房去了。

李逍遥几步下楼,只见李大娘提着尾咸鱼,一路风风火火跑去灶间,瞥见李逍遥,皱眉咂嘴地道:“真是晦气!不知打哪儿钻出个要饭的,死赖在门口不走。喂,你小子趁早替我赶开,免得吓跑了财神爷!”

只见大门口四仰八叉睡着一人,一动不动,也不知是死是活。李逍遥连声答应,未至近前,便觉酒气触鼻,耳中又听得鼾声阵阵,心下忍不住好笑:“敢情是个醉汉,怪不得婶婶打发不来。这买卖却是老子的拿手好戏。”见那人头挽道髻,穿一件旧袍,脸上几绺黄须,是个中年道人。他这会儿想已醉得昏天黑地,兀自光着一脚,袍子上满是污秽。

李逍遥先前只道是相熟的村人,错走在这里,寻思大可捉弄一番。此刻见是位陌生道人,不由微觉失望,伸出脚去轻轻踢他两下,大声道:“去去去,你一个出家的人,大白天喝得烂醉,成什么话?这里又不曾给你预备铺盖,只管在这里挺尸做什么?”

那道人翻了个身,眼皮微张,向他一瞟,随又闭上,嘴里小声嘀咕几句,却没起身的意思。李逍遥皱皱眉,只听他喃喃说道:“酒……呃,行行好……呃,给口酒……”

李逍遥笑道:“你这酒虫倒也聪明,见我这里挂着酒幌子,便说讨酒,我若是开一家当铺呢,不消说,你老兄定要讨些银子来花花啦?是不是这么说?”

那道人眯着眼,有气无力地道:“小……小兄弟,行……呃,行个方便。老道不要银子,给口酒罢。呃……我喝了酒便走。”

李逍遥气道:“嗬,听话茬你是要撒赖呐?谅俺不说,你也不知老板娘的厉害!老……我小李子在这住了整整二十年,说起来也是她嫡亲的侄儿,也不过每年端午才有口雄黄酒喝。你是她儿子还是她老子?她肯白白送你酒吃!还是快些走罢,别找不痛快。”

一连说了几遍,不见他理会,再等片刻,隐隐听见响起鼾声。李逍遥不由得怒从心起,一哈腰,伸手揪住他袍襟,两膀运力,便欲将他丢出门去。心想这家伙醉得半死,浑没知觉,老子可不算随便显露武功罢?他上门撒赖,骗吃骗喝,丢他出去也不能说侍强欺人,便是给师父知道了,也怨我不得!

他满以为练武多年,气力大增,便是二、三百斤的胖子也一提就起,这样一个枯瘦道人,浑身上下也没几两肉,又哪在话下?是以只用了七分力气。谁知接连提了数提,对方却宛如铜浇铁铸一般,连衣角也没晃动半分。

李逍遥又惊又疑,知道事出非常,这老道有些古怪。正待仔细参详一番,忽听李大娘一连声喊着上菜,只得先丢下他,边走边想:“他妈的,你若是识相的,趁老子离开便夹了尾巴溜走,等老子回来可没你好果子吃。”

李大娘满面春风瞟了他一眼,笑眯眯道:“酒饭都预备齐了,快端上去吧……啧啧,瞧不出,这几个苗子鬼头鬼脑,倒趁钱得紧!”

李逍遥奇道:“什么苗子?”

李大娘压低声音道:“不就是上面那三个家伙?你小子待会说话给我机灵点,惹恼了客人,小心老娘剥了你的皮!”

李逍遥吐吐舌头道:“是了!”伸手端起茶盘,忍不住又道:“原来苗子便是这副鬼打扮,怪不得瞧着稀罕。……婶婶,这三个家伙似乎来路不正哩。”

李大娘鼓起眼道:“你又皮痒了是不是?管客人的闲事做什么?方才那黑大个一见老娘,先不问有几间房、房钱多少,张口便都包了下来,柜上还押得有十两银子。哼,这样大方的客人,倘若每天来上三拨儿、两拨儿,老娘还愁个屁?你管他什么来路!”眼珠一转,又吩咐道:“你同他讲清楚,这咸鱼跟海参杂烩都是一钱银子一卖,糟鸭呢,要一钱五一只,都不在房钱里,统统另算。……喂,我说你小子别磨磨蹭蹭的,送完赶紧回来,老娘还有事要你办!”

李逍遥麻利应了,端菜上楼。他心下仍气黄四,见过道没人,掏出裤裆里的家伙,哆哆嗦嗦在三样菜中各洒上几点“金生丽水”,凑到鼻子下一嗅,热气烘烘倒也闻不大出,这才快步上楼。来到“天”字房,轻轻咳嗽一声,拍门叫道:“崔大爷,酒菜备好啦。您是单独用呢,还是同那二位一起用?”

停了片刻,只听那崔堂主答道:“不用。你端去给他们罢。”顿了顿又道:“往后没俺的吩咐,别总来罗嗦!”

李逍遥碰了一鼻子灰,欲待向他交代菜钱的事,想想恐又挨骂,只索罢了。当下走至隔壁的“地”字房,生恐再讨没趣,见房门半开,先探了探头,没敢进去。那黄四不知怎的气已平了,正同孙老七说说笑笑,见李逍遥端来酒菜,兴冲冲夹手夺过酒壶,仰头便灌,嘴里含含糊糊地道:“唔……他妈的,老……老子先尝尝……”刚吃得一口,“呸”地一声吐了出来,怒道:“这是什么东西?”

李逍遥赔笑道:“回大爷,这是本地的名产桂花酒,陈了七、八个年头啦。特地取来孝敬二位。”

黄四道:“他妈的,这样酸掉牙的玩意儿也叫做酒了?喂,小子,赶快换几壶好酒来,你怕大爷没银子么?”

李逍遥道:“小店就只这一样酒最出名,听说连本朝的娘娘都爱喝,叫……叫做贡酒。你老再喝一口试试,想是这酒头一口喝下去,品不出滋味儿?”

黄四“咚”地一声将酒壶掷回茶盘,骂道:“放屁!你当老子没喝过酒吗?娘们儿喝的酒,你这小子干么拿来给我?你们汉人的狗屁娘娘都是丑八怪!当老子好稀罕她么?”这一掷用劲甚大,壶中酒登时泼出不少,若非李逍遥避让及时,几乎淋了一头一脸。

李逍遥大怒,肚子里暗骂:“呸,我汉人的娘娘是丑八怪,难道你老人家这副尊容便很俊么?大伙儿又挺稀罕了?”他连遭黄四斥骂,忍不住脸现怒色。

孙老七推开黄四,劝道:“算啦,算啦。小二,我们这里带得有酒,你将饭菜留下便是,这酒你还拿回去罢。”

李逍遥收起酒壶,慢吞吞将菜一盘一盘排在桌上。他深恨黄四,乘二人不备,转过身去挟了把清鼻涕,顺手抹在海参杂烩里,不动声色垂手出房,心下得意:“胖甲鱼,臭甲鱼,老子晓得你口重,好心加些作料进去,谅你这蠢货尝不出罢?哈哈,便是这几日伤风,只怕作料不大够味。姓孙的待老子挺客气,请你陪绑,不好意思。最好这块加料海参教胖甲鱼吃到,免得你说我恩将仇报。”放慢脚步,隐隐听到屋内二人争相大嚼,不禁大乐。又想:“这班王八蛋只懂得茹……茹毛喝那个血,吃过甚么正经东西?他两个尝了婶婶的绝顶大菜,竟然不吐不骂,真教人大大的佩服!那位什么崔糖主、崔盐主的,不肯吃老子的加料大餐,这份先见之明倒也不小。”

一面偷笑,快步走下楼来,见那道人仍手脚大张,躺在原处,似乎酣睡未醒,嘴里不住哼哼唧唧。李逍遥灵机一动,扭头向灶间张了张,静悄悄全无声息,当即放下茶盘,蹑手蹑脚走至近前,摸出那壶桂花酒,在他鼻子下晃了两晃,低声道:“道长,道长……你老醒醒,酒来啦!”

那道人鼻子掀了两掀,闻见酒香,顿时双目大张,醉态全无,“霍”地坐起身来,劈手便夺。李逍遥原是存心戏弄,见他来抢,笑嘻嘻一缩手臂,欲将酒壶藏到身后。他习武多年,又有名师指点,自恃身手、眼力、反应都是奇快,哪将这醉猫似的家伙放在眼里?只想稍加惩戒,将其赶开罢了。不料肩头甫动,便觉手上一紧,已给他连手带壶抓个正着。

李逍遥微一错愕,心道:“这家伙只是随便一抓,也不见出手如何快、手法如何高明,怎么老子竟没避得开?难道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?”他既疑对方身怀绝技,立起争胜之心,将林木匠叮嘱的话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。手上运足十成力道,猛地一夺,同时左掌如扇,使了半招“推窗望月”,拂向对方脉门。

要知林木匠的一身绝学,均来自于家传,其中又以“水月剑法”和“浣花承露手”这两门功夫,最具独到之处。林家祖上十余辈皆为姑苏大贾,直至蒙元中叶,遭逢大变,家道方见中落。谁知就在这一辈人中,倒出了一位名震江湖的侠女。这位前辈女侠幼遭不幸,却自有一番奇遇,拜在一位异人门下,学得了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。她晚年本已另创家业,子孙满堂,却忽然大彻大悟,毅然斩断尘缘,削发为尼。临出家前,遗下两套自创绝学,便是这“水月剑法”和“浣花承露手”。林家的后世子孙虽限于资质,远未能承传精髓,却仍足以仗其开山立派。

现下李逍遥所使的“推窗望月”,便是“浣花承露手”中的一式,招术精妙无匹,近身相搏用以克制敌招、擒拿敌穴最为有效。虽说他生平从未与人交手,临阵经验尚有不足,且仓促之下只使出半招,却也威力奇大,不容小觑。

他只道这招使出,对方只有放手闪避一途,自己后招绵绵,立时便占上风。哪知左手五指仅挥出寸许,突然仿佛被什么小虫叮了一口,“曲池穴”上微微一麻,顿时力道全无。同时只觉右手手背如遭火炙,剧痛之下,不由“啊”地叫出声来。那道人满脸若无其事,趁他手上无力,轻轻巧巧将酒壶接了过去。

李逍遥不知这是哪路邪法,又惊又怒,心道:“这不是活见鬼了么?师父曾说,这招推窗望月乃近身擒拿的绝顶功夫,莫道不懂武功之人,就是一流高手出其不意,也决计要吃亏。怎么早先吹得恁般厉害,这时候全不管用?这牛鼻子就像捏臭虫似的,拿小拇指轻轻一碾,他妈的,便弄得老子半身不遂。什么推窗望月?这窗也不曾推开,月更是半分没见!我瞧不如干脆改名叫做掀裙闻屁罢!”

那道人一壶入手,醉容尽扫,满脸猴急地冲李逍遥点点头,笑道:“但使主人能醉客,管他何处是他乡!哈哈……老道却之不恭!”也不及举壶就唇,便远远对着壶嘴尽力一吸,那壶中之酒立时化作一条白练,直贯进口中。李逍遥几曾见过这等喝酒的怪相?瞧得目瞪口呆,一时竟忘了这酒是给他硬抢去的。

须臾喝得涓滴不剩,那道人还不甘心,复将酒壶倒转过来,伸着舌头在壶嘴处一通吮咂,嘴里兀自含糊道:“好!……好酒!”

李逍遥回过神来,一把抢回酒壶,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,惊道:“老……老道长,你这肚子里敢情藏着杆水枪么?你老人家先前讲好的,只讨一口,这……这一口就把大半斤酒喝得精光,教小人如何同老板娘交代?”

那道人正不住地咂嘴吮舌,似乎意犹未尽,听他出言相责,脸上颇有几分尴尬,支吾道:“你……呃,你这酒也算好了,啧啧,便是水掺得多了些……那个,小兄弟,还有没有好酒?都一发拿出来,教老道替你品评品评。”他酒一落肚,立时便神完气足,满脸意气风发,倒似服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,再没半点醉意。

李逍遥气道:“啥?就是这一壶酒的官司,小人还不知如何打发哩,还替你再拿!……你老人家既然有心品评,倒先品评品评俺,像不像个要挨老板娘揍的面相?”

那道人哈哈大笑,说道:“一壶酒罢了,瞧你这心疼的样子!李太白曾说:陈王昔时宴平乐,斗酒十千恣欢谑!人家陈留王宴请客人,都是成千上万坛的喝酒,老道只讨你一壶掺了水的薄浆,便愁眉苦脸地只管做怪样,真是小家子气!”捋了捋胡须,伸手拍拍李逍遥肩膀,道:“老道肚子里有条酒虫,时时便要发作,适才若不是喝了你一口酒,还当真不易应付哩。这次承你的惠,自然会重重谢你。老板娘那里,俺也自去解释,须不能连累你!你怕什么?”

李逍遥心下嘀咕:“这牛鼻子行径古怪,举止不俗,适才抢酒所用的手法,也不知是不是一门高深的武功?莫非是位游戏风尘的异人?既然酒也给他喝光了,老子也别显得太小气,没的教他瞧不起。”当下道:“算啦,啥谢不谢的……空腹喝酒最易伤身,你老快去别家化些饭吃才是正经。难道还向你讨还酒钱不成?”

那道人“咦”了一声,仔细打量他半晌,狐疑道:“你小子怎的突然大方起来?这个,谢不谢是我的事,领不领情是你的事,老道平生从不占小辈的便宜,咱们可别混为一谈。……不过这银子么,老道我可没有……”

李逍遥笑道:“小人本说不要银子,是你老人家自己要重重地谢我。”

那道人道:“我话还没说完,你急个什么?……虽然没有银子给你,可是救你几百条人命,那还不是个天大的人情?”

李逍遥眨一眨眼,莫名其妙。那道人又道:“我问你,你今早做的那个梦,现下可还记得罢?”

李逍遥大吃一惊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:“这……小人做的梦,你……你老如何知晓?”

那道人哈哈大笑,搓搓手道:“小子,不瞒你说,你做的那个梦,便是老道运功施为,传信给你的。你倒问我如何知道!”连连摇头,神色之中颇带几分得意。

李逍遥似信非信,迟疑道:“那……那么请你老说一说,小人都梦见些什么?”

那道人忽然脸色凝重,摆一摆手,正色道:“少废话了。老实告诉你罢,我昨晚无意中路过这村子,刚到村口,便闻见一股尸气。再仔细一瞧,阿弥陀佛,当真不得了!方圆百里之内,人人面色晦暗、个个印堂发黑,简直是行尸走肉一般,怪不得尸气冲鼻!小子,老道不是唬你,那便是将死之兆啊!我当即四下查探一番,原来西面山上有个妖怪作祟。那妖怪本是几年前从我师兄剑下逃命出来的,在你这里为害已久,现下她已经准备停当,三天后就要动手,将这里家家户户的生灵残害殆尽。老道此来,便是体念上苍有好生之德,要替你挽回这场浩劫。”

他这番话说完,李逍遥忍不住又好气、又好笑,心下再没半点疑惑:“你一个牛鼻子老道,怎的满嘴阿弥陀佛?还什么湿气、干气?怪不得老子早瞧你不大对头,原来是个疯子!他妈的,一大早同这疯子缠了半天,还给骗走一壶酒,真是晦气!”一把将他搡出门外,喝道:“他妈的,哪来的疯子,原来是骗酒喝来着。快滚罢!你再敢罗嗦,老子可要打人啦!”见那道人犹自迟疑不去,瞥见门后立着一根扫把,杆长毛短,已是半秃,当下一把抢过,照头便打。

那道人朗声大笑,也不闪避,袖子轻飘飘一拂,李逍遥只觉一股怒涛般的力道汹涌而至,手臂不由自主回转过来。只听啪地一声,头顶剧痛,那扫把不知怎的反打在自己头上。

李逍遥又惊又怒,两手作势护在身前,骂道:“你这疯牛鼻子,使的什么妖法?”他接连几次大亏,均吃得稀里糊涂,虽不知对方使的什么手段,却也晓得凭自己这点本领,无疑不是人家对手,这句话骂得便有些色厉内苒,言下之意不外是:“你虽然比老子厉害,可惜凭的是邪术,便赢了也算不得好汉。”

那道人脸上仍笑嘻嘻地,并不动怒,指着他道:“小小年纪,不敬尊长,这一回算是教训。看在赐酒的份上,还不曾打破你的头哩。你倒说说,我哪里疯了?”

李逍遥道:“你说我全村死精光,那还不是疯话?老实对你讲,这几年我们也请过不少和尚、道士来捉妖怪,哪个不是自吹法术无边?到头来还不是骗走了银子,送掉了性命?你不是疯子,也是骗子。”

那道人攒眉跺脚,摇头晃脑地叹道:“何其愚也!……贫道来寻你之前,已在这村里转了三圈。瞧来瞧去,还只是你小子会些粗浅功夫,头脑也勉强算得伶俐,这才想请你给老道做个帮手,不想也是蠢货一个!你拿脑袋想想:你穷成这副德性,也只脚上这双草鞋还利落些,老道便是再没出息,难道还能骗你一双破鞋不成?”

李逍遥低头瞧一眼脚上的草鞋,觉得他这话也有几分道理,想了想又问:“你老人家……是不是神仙?使的什么手段托梦给小人?”

那道人撇撇嘴道:“什么神仙?这世上哪有神仙?僧道修真,修的是一颗心,那成仙成佛的鬼话,都是拿来骗你这样蠢货的。我老道炼气四十载,你这点修为怎和我比?我一意既生,自然可以左右你方寸之念,又哪是什么托梦了?嗨,你这小子傻头傻脑,怎的全然不懂?”停了一下,又道:“老道此来,只为降妖除怪,拔众生诸苦海,济世人于危难,要你银子做什么?怎么样,你小子若能助我一臂之力,不会少了你的好处。”

他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,李逍遥再无怀疑,又听说有些好处,更是心中一动,舔舔嘴唇道:“那么老神仙要小人帮忙做些什么?小人……小人可从没做过那画符烧纸的勾当。”

那道人“嗯”了一声,点点头道:“你也用不着跟我耍前倨后恭那一套,什么老神仙,听着便肉麻,就叫我一声道长罢。”伸手在怀里摸来摸去,摸出一只豆干大小的红布口袋,递与李逍遥,道:“……讲到降妖捉怪么,自然是我老道手段高些,到时只须听我吩咐,包你毫发无损、有去有回,那也不必担心。倒是我瞧你脸上晦气甚重,近来凡事当须谨慎些。喏,将这灵心符好好带在身上,保你不被邪秽所侵。”

李逍遥满脸毕恭毕敬,忍不住心下忿忿,想道:“他妈的,大清早给你骗走一壶酒,又挨了好一顿打,老子脸上不晦气才怪!”见他神色郑重,倒也不敢怠慢,伸手小心接过。

那道人又叮嘱道:“佩了这符,可不能再碰污秽之物,更须远离孕妇,否则便没有效用啦。咱们明晚一更,十里坡的山神庙见!你到时带一柄小刀、一条绳索来。切记,切记。”话音未落,李逍遥只觉眼前一花,那道人已不知所踪。

李逍遥摔开扫把,几步抢出门去。只见朝霞淡淡,树影幢幢,四下里静悄悄的,偶有孩童玩耍嬉戏之声,零零落落地随风送到,那道人却好似神龙一现,便鸿飞冥冥,哪里有一丝迹兆可寻?瞧瞧手里,那布袋袋口系以黄绒线绳,收得甚紧。两三下拆开来,内有一枚黄纸道符,以及黑米七粒、灯草三根。那道符摺成八卦形状,上有朱砂画得几笔似字非字的图形,不知有何用途。

翻来覆去瞧了半晌,也未瞧出什么门道,忽听李大娘扯着嗓子唤自己,这才醒悟,好好的一壶桂花酒,已给那道人喝个精光,却换得这么个古怪的道符。当下忙不迭应了一声,心下甚是懊恼:“那酒鬼胖甲鱼黄四没喝我的酒,将来算钱的时候自然不肯认。这酒是给那邋遢道人喝了的,酒钱一字没提,只说拿几百条人命来报答,摆明了也是打算赖帐。他妈的!说来说去,这笔糊涂烂帐却不是着落到老子头上了?”

李大娘忙着刷锅洗灶,听见脚步声响,头也不回地道:“送个饭也这般磨磨蹭蹭!快去鱼市买些虾来。”打腰里数出一串钱,丢在桌上,伸指向李逍遥额头一戳,喝道:“记着要新鲜的才买,别拿死的臭的糊弄老娘!”李逍遥见她不问酒的事,如蒙大赦,战战兢兢收了钱,往外便走。

出门向东不远,只见一排三间草房,便是林木匠家。这时朝阳初升,院门兀自紧闭,李逍遥向内张了张,院子里静悄悄的,打扫得一尘不染,草屋也是门窗紧闭,似是没人。当下叫了几声,无人应答,只得转身离开。

向南兜个圈子,便见好大的一片空场,是村头打晒作物之所。晒场西首立着个歪歪扭扭的戏台,乃四时祭赛所用。此刻非年非节,六谷未熟,自然无人扮戏,只有四、五个小儿,绕着台子追来追去玩耍。

李逍遥在村里大名鼎鼎,便是三岁小童也都识得。众小儿见他远远走来,一阵哄笑,纷纷拍手唱道:“小李子、志气高,想学剑仙登云霄。日上三竿不觉醒,天天梦里乐陶陶……”这童谣不知何方高人大作,意境虽嫌低浅,词句倒也朗朗上口,颇合音韵。

李逍遥气得叫道:“你们几个小鬼,站住了!谁教你们编了这曲儿来骂老子?”便待追将过去,施以薄惩。众儿见他来捉,嘻嘻哈哈,一哄而逃。

这时内中一个七、八岁的小孩儿说道:“逍遥哥志气高,那有什么不对的?你们不要跟逍遥哥胡闹。”

众儿都道:“日头老高啦,还在做梦,倒是日头高呢,还是志气高呢?”

又有一个小孩尖声道:“俺一早便听见李大娘骂他,说他是个懒鬼……嘻嘻,只怕将来没人肯嫁给他。”众儿又是一阵哄笑。

李逍遥听罢,也忍不住笑了一回,赶开众儿,向适才替他说话的孩子道:“小虎子,你晓得林师傅去哪了?”

那小孩儿王小虎摇摇头道:“不晓得,这些天都没见他。”拉着他衣角连摇数下,道:“逍遥哥,你不是答应带我上山捉鸟么?咱们这就走,好不好?”

李逍遥心道:“师父好几日不见人影?这可有点稀奇。别是出了什么事罢?”听他问起捉鸟的事,搔搔头道:“我今儿当真没空。大娘教我替她买东西,这就到鱼市瞧瞧去。这个,这个……咱们下回再去,成不成?”

王小虎撅起嘴道:“你……你总说下回、下回,总也不见你去。这回我却不依。”

李逍遥道:“这孩子,又不是成心哄你!你也瞧见了,我当真是脱不开身。下次得了空,一准带你去,行罢?”

王小虎又缠了半晌,见他果然不似说谎,这才勉强依了。李逍遥走出几步,忽地想起一事,转身叫住王小虎。王小虎喜道:“逍遥哥,是不是不用去啦?那咱们就上山去!”

李逍遥笑道:“呸,谁说的?你现下若是没事,去趟家里跟大娘传句话,就说这当儿鱼市上怕没新鲜货了,我去码头上转转,没准儿迟些回去。”

王小虎大为失望,撅着嘴点点头。

李逍遥站了片刻,见王小虎去得远了,这才直奔丁家菜地。丁老汉正同丁秀兰忙着间苗,一头的大汗,远远见了他,便一皱眉,转过身去。李逍遥一撇嘴,心道:“老子不是瞧着香兰面子,才会希罕搭理你这糟老头子!”

丁秀兰仰头瞧见李逍遥,停住了手,拄着菜锄抹一把汗,咯咯笑道:“啊哟,爹,你瞧,小李子来啦。嘻嘻,他看咱们辛苦,来帮你老人家做活啦。”

丁老汉鼻子里哼得两声,远远走开。李逍遥笑骂道:“这妮子,这般没大没小,逍遥哥也不叫一声!”见丁老汉背过了身子,忙冲丁秀兰一阵努嘴挤眼,大做手势。丁秀兰故作不解之状,大张了口,一脸的茫然。李逍遥等了片刻,方知她在戏耍自己,气得挥挥拳头,也将双眼鼓起。丁秀兰吓得吐吐舌头,微微一笑,向自家方向一指。李逍遥大喜,望望丁老汉背影,再向丁家一比,眉毛一挑,意思说:“这老头子一时不得回去么?”丁秀兰挤眉弄眼,连连点头。

李逍遥迈步一阵急行,老远便见一株大梨树,叶盛枝繁,童童如盖,遮住了丁家半间院子。他熟门熟路,径直绕至后院。说起他到丁家来,十回有九回骑墙头,大门都记不清朝哪边开,墙头的高下倒了如指掌,也算是一奇。外墙上几个巴掌大的浅坑,乃是蹬踩的次数多了,踏出来的脚窝,当下老实不客气地一脚踏上,探头向院内张去。丁家后院乃是个果菜园子,这时果菜未曾结实,开着几处小花,红红白白,煞是好看。

李逍遥胸口刚挨上墙沿,头还未及探出,便听院子里有一个女声在嘤嘤地讲话,正是丁香兰。她声音微细,听来断断续续,似是语中带气,不时还夹杂着一个男子低沉的嗡嗡声。

李逍遥一惊,当即伏住不动,心道:“他妈的,哪个混帐王八蛋敢来调戏老子的娘们?莫非这梦里绿帽儿……果然是有兆头的?”凝神倾听。

只听那男子笑嘻嘻地道:“……你不肯讲给我听,我便待在这不走。嘻嘻,咱们瞧瞧谁急?”声音入耳,十分熟悉,却是村南头的农户来福。那来福不到四十岁年纪,身躯肥胖,脸上生了几茎又细又黄的胡子,讲话粗声粗气,却又胆小如鼠,李逍遥一向不大瞧得起的。这时听见是他,不由气往上冲,心道:“老子便在这儿听着,瞧你有什么要紧事!倘若不中听,老子一脚踢烂你的肥屁股!”悄悄探出头去。

只见丁香兰脸上涨红,吭哧了半晌,却说不出话。来福一副肥大的皮囊戳在她身旁,一脸的坏笑,等了片刻,见她不答,凑过去干咳几声,说道:“怎么,做都做得,还不能说么?”语声既涩且哑,有如驴鸣。李逍遥见这家伙居然敢如此放肆,一句话问得也是流里流气,气得咬牙切齿,恨不能跳下去揪住他饱打一顿。转念一想,又暂且忍住。

丁香兰气呼呼地道:“你不是都问过啦,又……又要听什么?”

来福“嘘”了一声,道:“你轻声些,怕旁人听不见么?”向院墙外张了张,突然脸色一变,叫道:“啊哟,墙……墙上有人!”丁香兰“啊”地一声,循声望去,李逍遥不禁猛一缩头,险些摔下墙去。只听来福哈哈大笑:“香兰妹子,你嘴上说不在乎、不在乎的,怎的这会儿又怕啦?”

李逍遥这才明白,那家伙说墙上有人,乃是胡说乱道,并未发现自己,听他叫丁香兰“妹子”,心中不禁又气又笑:“香兰妹子也是你这王八蛋叫的?原来你是我大舅子,怎么老子却不晓得?”

只听丁香兰吁了口气,伸手推他,道:“你……你快走罢,爹一会儿便回来啦。”来福捉住她手腕,笑道:“我一早瞧见丁老爹领着你妹子去菜地,两人又带得有干粮,一时哪便回来?嘻嘻,你真调皮,竟然骗我?”他肥头大耳,一脸蠢相,却故作小儿女调笑之态,听得墙上、院中的二人不约而同起了身鸡皮疙瘩。李逍遥暗自嘀咕:“瞧这模样,莫非香兰同这肥猪有一腿?这……这也太他妈的稀奇!”隐隐觉得早上那梦真是恶兆,心里一阵发慌。

丁香兰抽回手腕,提高声音道:“来福叔,你见了旺……旺财欺负我,不去教训他也就罢,还来缠我。你……你还算是人么?”来福大呼冤枉,道:“我哪里敢欺负你?旺财那臭小子欺负你,明儿我替你出头,讨个公道回来,这总成了?嘻嘻,只是我帮了你,可总得报答报答我罢?”

丁香兰颤声道:“怎……怎么报答?”

来福淫笑道:“你不晓得么?”猛然间一张手臂,将丁香兰拦腰抱住。

李逍遥又惊又怒,心想:“牛鼻子老道看得好准!老子可不是晦气上头了?呸,何止晦气上头?简直就是他妈的大粪上脸、绿帽儿当头!听他两个一问一答,难道里边还有隐情?怎么又扯上旺财那厮?香兰啊香兰,你这骚蹄子,害得老子好苦!老子这时若撞了下去,那……那还有脸活么?”

丁香兰给他抱得死死,心下惊慌,却不敢大声呼叫,只闷着头挣扎。来福虽然力大,但肚子也肥,行动却不灵便,丁香兰躲来闪去,究竟难以制住,两个人撕扯半晌,都已气喘吁吁。来福颓然停住手,喘着粗气道:“香兰,我来福心里实在喜欢你……你的身子,你给我瞧瞧,成不成?”

丁香兰又羞又气,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……”

来福抢着道:“好好好,你不肯给我瞧,那……那也罢了。可是总得给我讲一讲,旺财这小子如何欺负你罢?”

丁香兰道:“你都瞧见了,我刚才也认过了,又……又问什么?你……你就是没安着好心。”

来福急道:“冤枉!好香兰,你是认了的,可……可没细细讲给我啊。我瞧见那小子逃走,可也没瞧见他如何欺负你。你说说罢,我只想听听,你说完了我就走。”等了片刻,见丁香兰脸色不定,眼珠转来转去,知她心下犹豫,便道:“好,你不肯说!我这就叫上了丁老爹,找那小子算帐去。”作势欲走。

李逍遥心道:“原来是旺财这王八蛋先欺负香兰,又教你这家伙瞧见了,便来这里讨便宜……啊哟,慢着,怎么叫做欺负?难……难道香兰……”耳中轰地一声,立时冒出一身冷汗。又想:“他妈的,看来老子这顶绿帽儿八成是稳戴的了。”

丁香兰微一迟疑,见来福迈步便走,急忙叫道:“你……你等等。”

来福倏地回转身形,一张肥脸上笑容灿烂,喜道:“是,是。怎么?”

丁香兰半晌不语,慢慢涨红了脸。突然轻轻跺一跺脚,低声道:“你……你问什么……”

来福腆着肚子小跑回来,脚下较往常居然灵便了许多,搓搓两只胖手,粗声道:“好……好香兰,你说说看,昨天旺财是怎么回事?”

丁香兰咬了咬下唇,吭哧半晌道:“他……他昨儿晌午来寻爹爹借梯子,我在茅房解手,他……他却不知怎的撞了进来,就……就……”

来福“啊”地一声,插口道:“这真巧了,我也是……嘿嘿,来借梯子的。他奶奶的,怎么我却没……没那个撞见?”鼻子里猛吸几下,又问:“这小子撞了进来,你在做什么?”

丁香兰嗔道:“解手么,还……还能做什么了?”

来福淫笑道:“啧啧,这小子好福气,你……你自然是光着屁股喽?”

丁香兰听他说得难听,皱眉不语。来福先前便一直挨挨蹭蹭地占便宜,这会儿借势一把揽住她腰肢,笑嘻嘻道:“你不说话,我可当你生气啦。你若生气,我只好走了。”丁香兰连声道“不”,腰臀左右扭摆,挣了几下,却挣不脱,慢慢地也就不动。来福又问:“你当真光着屁股?这可他妈的都教他瞧去啦!”

丁香兰迟疑片刻,红着脸点一点头。来福气道:“这王八蛋可恶!怎能乘人之危?”见丁香兰两眼瞪视自己,似乎颇有鄙夷之色,忙道:“呃……咳咳,也罢,后来怎样?”

丁香兰白了他一眼,道:“他一见我光……光着下身蹲在那里,立时红了眼睛,扑上来捉我。我的裙子给他扯住啦,逃……逃不脱。他呼哧呼哧喘了几声,突然跪在地下,求……求我帮他……”只觉脸上一阵阵发热,后面半句便说不下去。

她俏脸涨得通红,更显得娇羞无限。来福心中情欲激荡,一时间鼻孔似乎也张大许多,喷着粗气道:“你说,你说,后来怎……怎么样?”

丁香兰定了定神,羞道:“他求我用手拿着他的……他的……帮他射……射出来。”这句话说完,顿时眼花耳热,浑身有如过电,两腿间一股暖流冲将下来,几乎站立不稳。

来福喉头滑动,连吞口水,颤声道:“那……那……”揽住丁香兰腰肢的手向下一滑,覆在她滚圆的翘臀之上。丁香兰原本对他殊乏好感,此刻屁股被他摸来抚去,弄个尽情,谁知内心里却并不觉十分讨厌,那只手弄得自己又湿又热,倒有些异样的快感。她双颊愈红,犹豫片刻,不再挣扎,脑子里渐渐一片空白。

李逍遥看在眼里,心中一时泛酸,一时又是忿忿,想道:“王八蛋,臭婊子,好不要脸!老子等下一刀一个,宰了你这对狗男女!”舔一舔嘴唇,心里又隐隐有种道不出的滋味,反盼二人能当真有事发生。

来福摸得数把,只觉那两瓣肉沉甸甸地又挺又翘,心里着实动兴,裤裆间不知不觉鼓起个大包。他眼见丁香兰并不十分抗拒,哪里还按捺得下?一张嘴,吻住她微颤的红唇。丁香兰“嘤”地一声,微微发慌。来福的手掌不住在她身上各处安抚,过了半晌,慢慢地不再害怕。又吻了一会儿,丁香兰竟张开了嘴,吐出舌头送进他嘴里。来福大喜若狂,手掌隔了裙、裤覆在她阴部,指尖顺着鼓鼓的肉缝往返滑动,丁香兰喘息连连,不知不觉分开双腿,屁股也微微撅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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